作者：陆亚利

　　我们年少时，正值大兴破旧立新之风，不准信迷信鬼神。七月半期间，乡下供老客祭祀先祖的风俗日渐淡化。各家半掩门户，悄悄烧几皮钱纸，置些许酒饭飧飨先祖，加两个荤菜，阖家聚餐，算是遂了供老客的心意。于我们小孩子而言，节庆即意味打牙祭饱口福。那时的尝新节，家家户户杀鸡、打鱼、割肉，远比供老客隆重热闹。

　　“文革”结束，打开思想禁锢，慎终追远供老客的民俗回归民间。年届花甲的父亲与同龄老者一样，热心恢复供客的老规矩，教授年轻一点的乡邻重拾过往的礼俗。老辈相传，每年农历七月半，阎王殿开鬼门关，鬼魂过年，往生先人回家。后辈需焚香化纸迎送，事死如生，以酒食器用祭享，尽孝道，祈平安，佑子孙。鬼门关打开后，新亡的孤魂野鬼也跟着跑出来，四处游荡“抢水饭吃”，如不遂愿 ，便为恶作祟。月半节的“前三后七”日，容易碰鬼撞邪，小孩子“火眼低”，晚上不敢出门，大人也极少走夜路。

　　承袭家族轮供制，我家七月十三日供老客。父亲提前几日，买回两大垛钱纸、一把佛香、一对白蜡烛，偶或搭些冥钱冥屋、纸衣纸马。当日，宰鸡淋血于堂屋石阶，膏祭土地老爷。母亲张罗好丰盛的饭菜，一一召唤本家亲族，参加供客大宴。

　　午时过后，饭菜上桌，开启供老客仪式。八仙桌上摆放八个小瓷碟，挑入一撮米饭，又摆上八只小酒杯，斟入少许烧酒。竹篮里备齐肉鱼鸡三牲，外加一瓶烧酒，提至正堂屋，置于神龛位置之下。父亲神情严肃，转身迈出堂屋石门槛，点燃一对蜡烛，燃化三皮钱纸。于烛焰点燃三根佛香，拈香合掌，面朝黄天，三叩其首，浇少许烧酒于地。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天地老爷，托福各方菩萨，护佑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念毕，佛香插于地面。旋即回至神龛前，再燃佛香，朝祖宗神位三叩首，口中默念，恭请列祖列宗享用酒馔，德音昭彰，保佑子孙后代吉祥平安。叩首毕，佛香插放神龛香炉，缕缕青烟仿佛弥散冥间。

　　回到饭桌，在桌下又燃三皮钱纸，再度请动祖先大人用膳，以示诚意。若有不懂事的嘴馋小儿急着动桌上的菜肴，大人定要惊呼责骂：“要不得嘞，冇大冇细，大人子还冇尝，动筷子会肚子痛呃！”等候片刻，老客于无声中享用丰盛美食。此时佛香袅袅，厅堂静默，仿佛先祖真的在“唆唆唆”地大快朵颐。稍后，收拾祭飨的碟子，米饭归集到饭碗，搁置香案，酒浇至地上，燃响一封千子度炮仗，供客仪式礼成。招呼各位族人、家人入座，斟酒添饭，开怀宴饮。席间，老者的话题，多是先祖的来龙去脉、音容笑貌。少者听着问着记着吃着，插不进多少话语。后两日，族人轮流供客，互相宴请，延续几日。

　　十五日近黑，各家点燃香烛，焚化钱纸，打发祖先“大人子”。钱纸愈多，愈能表达虔诚和孝心。要是梦见过先人缺衣少食，当年便会多买几垛钱纸，架成火灶形状，引燃烧旺。天黑，月亮还未出山，火光鲜亮地映照着一张张肃穆的面孔。多愁善感的女人，一面添加钱纸，一面念叨逝去长辈的往事，眼里挂着的泪珠，由火光映衬得更加晶莹。书写亡人和奉祀者姓名的冥包，各色纸衣纸马，用钱纸引燃，一一焚化，送给阴曹地府的先祖，表达孝心。秋意未浓，秋风也不强劲，钱纸燃爆的灰烬，一片片升腾到灰黑的夜空。我每次都怯怯地联想，夜空的尽头，莫非就是极乐的天国，聚集着历世祖先。

　　父母随我住进城里，每年月半节前，便动员下乡供老客。我有时公务繁忙，问：能不能在城里烧钱纸冥品，表示一个追念的意思？父亲说，先人生养死葬在祖居地，归老后不识人间新路，城里烧的纸钱会收不到，最好回乡里供奉。好在老家在城郊，路途不远，我都依着父母，陪同下乡供老客，风雨无阻。历年农历七月十三日，父母亲一大早买上钱纸、香烛和蔬菜，急急赶往乡里。父亲一如既往，神情严肃地主持各等仪式，我们后辈只是看看热闹吃吃饭。

　　每次清明祭扫和供老客，父亲都会重复一桩往事，说走日本时，奶奶被鬼子活埋，未归葬祖山。每年供老客，父亲都要单独焚烧三皮钱纸，接请她老人家“回家”安享祭品。奶奶客死乡野那年，父亲二十一岁，叔父十六岁。抗战胜利后，父亲两兄弟从鬼子伕子营逃回，全家只剩外甥女一名亲人。父亲勤勉一生，享年七十八岁，单独焚纸祭祀奶奶，持续了五十七年。那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姊妹合力，为包括父母在内的长辈树碑，特意在爷爷坟前树一块夫妻合墓碑，遂了父亲生前不忘先母的心愿。

　　新千年后，父母相继离去。每年月半节，我不忍改变父亲的规矩，没有在城里焚香化纸，照例风雨无阻地下乡供老客。物是人非，祭祀仪式由兄长主持，我们心里追念的祖先多了一辈人。 返回衡阳全搜索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