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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发布日期 : 2025-07-07 16:55:09 文章来源 : 衡阳日报

■李慧星

山冲里,没有大江大河,却有一个40来米宽的河口。河口边很早就有一个古渡口,位于两山夹峙的河谷间,青黑色的崖壁像两扇半开的门,河水就从这门缝里挤出来,打着旋儿向下游流去。岸边歪脖子老柳不知活了多少年岁,树干中空了大半,却依然在每年春天抽出嫩绿的新枝。树根虬结盘错,有几大把根已经伸进河里,被水流冲刷得乌黑油亮。柳树就像一个老人长了满脸的髯须,老人们称这柳树为龙须柳。

渡口的青石台阶被岁月磨得溜光,泛出青色包浆。石缝里长着绒绒的青苔。雨天时,石阶会泛出一种幽暗的绿光,像是浸了油的翡翠。台阶旁立着块斑驳的石碑,碑面“清光绪十四年仲秋重修记”的几个大一点的字迹尚可辨识,碑文和捐款者字迹已经模糊,斑驳难识了。

老艄公就住在渡口旁的低矮瓦房里。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墙根长满了紫苏、薄荷、藿香等芳香植物,夏天时会开出一片淡紫色的小花。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掉了漆的柜子,墙角堆着修补船只的工具。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蓑衣斗笠,在昏暗的屋里像一只收拢翅膀的老鹰。

村里人说,老艄公本姓陈,年轻时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俊后生。十九岁那年,他和爹摆渡时遇上洪水,连人带船被卷走了。他为了救父亲,被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撞上,把大腿骨撞断了,仗着自己年轻,体力好,硬是咬着牙爬上了岸。他老父亲却没有他幸运,三天后在下游十多里处的回水湾找到尸体,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缆绳。从那以后,他就接过了父亲的竹篙。由于脚瘸,也一直未成家,单身在这条小河一撑就是五十个春秋。村里人都背地里叫他“船拐子”,但当面还是叫他老陈。

老陈特别喜欢吃甜食,有事没事就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放进嘴里,像吸烟人一样,嘴巴还吧嗒吧嗒作响。当然,他的最爱还是黄糖片,不管是在河里捡条死鱼,还是抓个青蛙、逮个水鸟什么的,一定会用黄糖片蒸着吃。他还会说:“用糖蒸着吃,最补!”有时人们问他:“死鱼都臭了,怎么能吃?”他回答:“臭鱼不臭味!”

由于老陈是单身汉,50岁那年,村里就给他安排吃“五保”。渡口的船摆渡,就再也不能收村民的钱了。不过,村里的小媳妇和小朋友坐船,有时还是会送他几个糖粒子,作为他安全摆渡的奖赏。

某个八月的一个清晨,河水泛着细碎的金光。老陈蹲在船头补船板,桐油的味道混着晨雾在河面飘散。这时,对岸传来清脆的铃声——是邮递员老周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

“老陈!老陈!”老周挥舞着一个信封,“王老师家闺女考上大学啦!”

船刚靠岸,老周就迫不及待地跳上来,差点踩翻放在船板上的桐油罐。“哎哟,小心点!”老艄公一把扶住他,古铜色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是那年我捞上来的丫头?”“可不就是!这是省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老周兴奋地说,这下你们村可算出了个文化人。

船行至河心,老周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县里要修桥了……”竹篙在水里顿了一下,老艄公“嗯”了一声,继续撑船。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在船板上投下一道弯曲的影子。

王老师家闺女离村那天,渡口挤满了送行的人。这也是小山村盘古开天地以来,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既是王家的喜事,自然也是山村的大喜事。

姑娘穿着崭新的碎花连衣裙,辫子已经放下来,一头披肩长发,乌黑的发梢随着河风轻轻摆动。“丫头,到了城里好好读书,以后就不要再回山里啦!”上船后,老艄公破例说了这么一句,姑娘眼圈顿时就红了。

姑娘叫小芹,她六岁那年在河边扯猪草,脚一滑,就掉进小河里。岸上的小朋友疾呼:“小芹掉河里啦!快救人呀!”

恰好“船拐子”老陈在河边。一个猛子下去,像抓小鸡一样,一只手抓着小芹,一只手划水,三两几下就拧上了岸。

后来王老师放暑假回来,还特地煲了一只鸡,两斤肉,一斤黄糖块,一斤米酒,放了1000响的鞭炮,跑到河边小屋跪谢老陈。搞得“船拐子”兴奋了好几个月。

船到对岸后,姑娘突然跑回船边,跪倒在老艄公面前,还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吓得老艄公趋步向前,去扶小芹,由于腿脚不方便,一时没站稳,竟自己也瘫坐在地上。

站起来后,小芹往老陈手里塞了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包黄糖片。她知道他嗜糖,特地买了半斤黄糖片。糖片已经有些化了,粘在糖纸上撕不下来。老陈就着糖纸,咬了一块,一起含在嘴里,甜得眯起了眼睛,眼角流出了幸福的泪珠。

夏天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那天半夜,雷声把老艄公从睡梦中惊醒。似乎听到屋外传来隐约的呼喊声,在雨声中时断时续。

老艄公二话不说,抓起蓑衣就往外走。河水急淌,拴在柳树下的渡船像片树叶似的上下漂浮。

原来是张铁匠,他老婆要生了,接生婆说难产,得送县医院。

“老哥,这水有点急……”张铁匠声音发抖。“废话,下雨天,水肯定急啰,快上来!”老艄公吼得比雷声还响。

那一趟摆渡,老艄公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竹篙几次被急流冲得差点脱手,又被他死死拽住。硬是一篙一篙撑到对岸。靠岸时,他的手指头都磨出了血,混着雨水滴在船板上。

三天后,张铁匠抱着新生的儿子来到渡口,非要让孩子认老艄公做干爷爷。老人只是摆摆手:“留着劲儿多打几把好锄头才是正经。”张铁匠只好放下几个红鸡蛋和一包红糖块。

晚秋第一场霜降下时,县里来了测量队。他们在渡口上下游忙活了半个月,最后在歪脖子柳树上钉了块木牌:桥梁施工,渡口即将封闭。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早该修桥了,有人说没了渡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老艄公照样每天补他的船,只是话更少了。傍晚,时常有人看见他独自坐在河边,从不吸烟的他,对着夕阳卷着喇叭筒,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腊月里,老艄公染了风寒。起初谁也没在意,直到他连续三天没出现在渡口。村主任带人破门而入时,发现他蜷缩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手里还攥着半截没搓完的麻绳。

村里人轮流照顾他。王老师送来退烧药,张铁匠连夜打了新火盆。可老艄公的病却一天重似一天。有天半夜,他突然清醒过来,非要自己去渡口看看缆绳系牢没有。

正月十六那天清晨,老艄公安静地走了。枕边放着个小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毛票——那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全部积蓄,盒底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给孩子们买几颗糖。

老艄公葬在河边的丘岗上,正对着渡口。下葬那天,全村人都来了。村主任主持了追悼会,王老师念了悼词,张铁匠带着徒弟们为他请了个唢呐班子,16个青壮年为他抬棺。下葬后,村主任在他坟前摆了鸡、肉、鱼三牲供品和一碗新米。突然村主任说:“把他那条破船拖来,连同他用过的蓑衣、斗笠,一并烧给他,随‘船拐子’作伴去吧。”

奇怪的是,好多年后“船拐子”的坟前总会有插香、糖粒子、水果供奉。当然最多的自然是大块的黄糖片,有年清明甚至还出现过一束城里才有的鲜花。村里人都说,准是那些受过老艄公恩惠的人偷偷来祭奠他。

大桥通车那天,村里举办了隆重的庆典。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县领导亲自来剪彩。王老师家闺女也回来了,现在她是城里中学的老师。

庆典结束后,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夕阳西下时,有人看见王老师的女儿小芹先是到“船拐子”的坟前烧了香烛纸钱,供黄糖水果后,独自走向渡口。她蹲下身,把一捧新米和一袋菊花瓣慢慢撒进河里。金黄的米粒和菊瓣在波光里浮动,就像天上的星星洒落在河里。


编辑:李健

责任编辑: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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