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强
制图:何芬
先生《船山记》说:“其草癯靡纷披而恒若凋。”癯:瘠,少肉;靡:细小;㿑靡:清瘦,纤细;纷披:散乱。
船山的草,总是纤弱散乱、半死不活。真是这样的吗?
一个秋天,先生因“蔓草蓊然,益以秋雨,丰茂特甚,咫尺之间,无甚举足……芟之不胜,继之以辞”,写下了一篇《刈草辞》。文中说:“翳秋霖之滂沛,忽蔓草以纷披;夺园林之芳径,浸阶除而俱迷。兰芷为之敛秀,群蔬乱其植莳。”所以,先生“戒霜镰于越宿,肃奚童以褰裳;起芟刈以不留,伊崇朝而徜徉”,拿起镰刀,带起仆人,必欲除之而后快。客人劝他:自从天地开辟,“芝兰挺其芬质,茂草竞其青葱”,就有这草,既然“此既剪而迹灭,彼旋茁而难摧”,不如随它去吧,等到“严霜之既繁”,自然奈何它。
《刈草辞》收入《姜斋文集》补遗,应作于先生隐居衡阳县金兰乡期间,只不知是建湘西草堂之前还是之后。也许在之前吧。否则,既名其宅为“草堂”,为何非要芟尽此“草”不可呢?不过,也不一定。收入《姜斋诗余·鼓棹初集》的《贺新郎·自题草堂》是这么说的:“新绿半畦荒径侧,怕萋萋仍是黏天草。䦆头在,还须扫。”刈草用剪刀,除草用䦆头,态度仍然如旧。
《辞》里是秋草,“蓊然”而又“丰茂”;“词”里是春草,“萋萋”而又“黏天”。说它们纤弱、散乱,也就是“癯靡纷披”勉强可以,但总不能说是“恒若凋零”,半死不活吧。
《船山记》写于先生隐居石船山第十七年之秋。那么,此前先生是怎么写船山的草的?
1675年(康熙十四年乙卯),隐居石船山元年。先生说:“萧瑟乾坤里,蓬茅亦太荣。”(《草堂成》)蓬茅是普通的、常见的草。覆盖在草堂的蓬茅自然是枯的,先生却偏偏用一“荣”字。
1676年(康熙十五年丙辰),隐居石船山次年。春天的傍晚,先生同弟子章载谋赏月,说:“东风摇柳拖柔影,绿晕莎肥炫露明。”绿油油的莎草,莎草上的露珠在月光下浮着绿晕,闪着光。
1677年(康熙十六年丁巳),隐居第三年。上年冬天,先生始撰《周易大象解》,解开了面对吴三桂事件“胡胄”“胡不胄”的难题。当年春间,至郡城衡阳市,重登回雁峰,说:“朱甍如梦迷双岸,绿草当春覆一邱。”这里用的是“绿”字。如果你要说这不是石船山的草,那么,请看他这年新秋的说法。秋七月,撰成《礼记章句》,其时弟子章载谋在先生友人朱翠涛家授馆,先生作诗望之,说:“芳草王孙在,闲愁付杖藜。”草前缀了一个“芳”字。
1678年(康熙十七年戊午),隐居石船山第四年。农历闰三月,吴三桂称帝衡州,先生拒写劝进表,逃入深山,作《袚褉赋》以明志。同时诗有《春山漫兴》七律七首。其三曰:“柔草待收园客茧,泠风欲和子乔笙。”其七曰:“人事天情宜痼疾,草堂曲曲暮烟封。”春草是“柔”的;然而,柔草却是封闭、遮护草堂的曲曲暮烟。
1679年(康熙十八年己未),隐居石船山第五年。吴三桂事件基本画上句号,先生得以安隐。落花时节,送弟子章载谋回故乡吴淞,先生有诗云:“陆海英雄踬,船山烟草荒。客台留蠹简,谒者恋幽芳。”把自己的著作比喻为“幽芳”的野草。
隐居石船山的18年里,先生瓮牖残灯,绝笔峥嵘,撰成《周易内传》《尚书引义》《读通鉴论》《宋论》《张子正蒙注》《楚辞通释》《夕堂永日绪论》……一批标志性著作,为中华文化续梦开新。在为乃兄撰写的《石崖先生传略》里,先生说:“不能言者,我兄弟之苟延视息,哽塞如朔风,而终老死于荒草寒烟之下。”其实,先生早已以写“草”的诗作了回答:“草气从凉净,星光在宇多”(《柳岸呤·露坐和白沙》);“荏苒栖心讯芳草,剧将嫩绿逞华年”(《姜斋七十自定稿·春兴》);“埋心不死留春色,且忍罡风十夜霜”(《姜斋诗分体稿·遣病八首》);“门外黄鹂啼碧草,他生杜宇唤春归”(《题石崖先生祠屋联》)。
哲人其萎。作《船山记》次年,即1692年(康熙三十一年壬申)农历正月初二,先生逝世于湘西草堂。其子王敔录有其绝笔诗,曰:“荒郊三径绝,亡国一臣孤。霜雪留双鬓,飘零忆五湖。差是酬清夜,人间一字无。”这首诗,可以借用普希金的《纪念碑》译如下: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