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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有感丨故乡在变,变得半生不熟
发布日期 : 2025-03-12 11:55:50 文章来源 :

作者:陈中奇

制图:何芬

不知从哪天起,我第一次知道,老家春天里坡坡上一种长满尖刺、结奶头般大小红彤彤浆果的小灌木叫树莓,而我之前只会叫它“乌粑子”;

我第一次知道,自留山的油茶树在雨雾中吐新芽抽新叶,意外结出可摘食的青白茸茸的“小灯泡”叫茶泡,而我此前只会胡乱叫它“茶耳”;

我第一次知道,山路边随地可见的荆棘丛上结满形似盏盏小马灯,成熟便颗颗金红的果实叫金樱子,而我此前只会跟着母亲叫它“鸡藤干”。

……

乡村野地的物什,我们以前叫不出名字的,或者叫错名字的,还有太多,太多。这些东西,小时候我们天天见,常常玩的,悄无声息中陪伴着我们长大的,现在我终于一种一种开始知道学名了,用手机识物软件也能当场辨认了。

这种感觉想来是如此新奇。生我养我朝夕相处的田野,我一度以为熟得不能再熟的乡村,瞬间变得陌生了,模糊了,很多物事无法命名,无以言说,像一整块水晶沉在心底。现在好了一些,在辨识的积累中,乡村似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仿若重构,如同记忆中旧的乡村玻璃一样碎裂,又一片片重拾拼凑成新的版图,直至在我面前呈现出一种半生不熟不敢相认的狐疑——故乡,我们真懂么?

亲戚说,金樱子泡酒是一味单方,据说可降血糖。在单位饭堂与同事就餐闲聊,我才知道以前家里堆满床脚和铺板的皮糙肉厚的南瓜竟是糖尿病人的推荐食品。看到不知疲倦的母亲上山采蕨、摘藤茶来卖时,我禁不住问:蕨不是茅柴的嫩芽么,能当野菜吃?藤茶采的又是哪一种藤呢?我家对门的大婶会寻蛇药,她能就地在房前屋后路边山坡找来数种中草药,弄碎外敷治蛇咬,救过不少人,但究竟是哪些中草药,不管别人如何追问,她都闭口不答。万物皆宝,自然性灵,我实在弄不懂乡村家常所见之物还有哪些神奇妙用,还藏着多少秘密是我不懂不会的。

我偶尔坐在屋门口,端详着眼前这不大不小的村庄。以前那些祖辈留传下来的冬暖夏凉的泥砖房早已难寻踪迹,拔地而起的是一幢接一幢沿着丘陵山根宽阔马路两边一字排开的红砖楼房,二层、三层、四层,高矮胖瘦,任意发挥。户户用上了自来水、电冰箱、洗衣机、空调、净水器、抽水马桶等,不锈钢门窗在阳光下总是熠熠生辉,耀人眼目。村里一半以上的家庭都拥有小汽车,过节期间,年轻人候鸟似的回来看望父母,好多屋门前像玩具似的停了两三台,乡里走亲访友办酒席送礼年年水涨船高,高到让我这个城里人都有紧张感。短短二十来年的光景,乡村真的与过去大大不同了,物质条件看似堪比小城镇。

我又高兴又惆怅,记忆中的那个贫穷困苦艰难的乡村早就隐身在时光的深处了。我想,如果人总是恋旧,要么是因为人老了,要么是因为变化太快,人跟不上了。

我难免是在热闹和轻松的年节氛围中回到乡村,然后又在温情脉脉中匆匆离开,必然较少感受到它平日的孤独寂寞。初七不到,停在各家各户门前年轻人的汽车跑个精光,喜庆的鞭炮声稀落下来,村庄里又只剩下一群六七十岁相依相守的老人,他们仍将留在田地上耕种和山林间劳作。

稻田薄薄的冬水泛着冷光,夏季禾苗间长满稗草而无人拔除——我知道单靠种田来养家糊口的吸引力已降到某种临界点。当我们离开时,父母亲表现得难舍难分,情重依恋,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乡村,并为这种熟悉平添了一份重量和愧疚。

关于故乡,有两句经典的话:一句温情动人,“近乡情更怯”;一句刺痛伤人,“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故乡在变,我们也在变,终于变成了半生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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